《吴船录》是宋代范成大的一部书,所记为作者自四川制置使召还,从水路赴临安的旅历。范成大在书中说,“淳熙丁酉岁五月二十九日戊辰离成都”,历时五个月到苏州。在书的末尾,“戊辰。未至浒墅十里所,泊。己巳。晚,入盘门。”
入盘门,有“收了”的意思。这个人的精神、体力、眼神、情绪、口味、冷暖、乡愁……全收了。几个月的旅程,一次离别与抵达,归于终结。一路上,沐风栉雨,晓行夜宿,走走停停,住民宿,歇古寺,或者就干脆睡在船上,其间的艰辛、喜悦、别离……无从言说。
入盘门,有禅僧入定的意味。一条船,在江上风里来、雨里去,浪里摇行了几千里,入盘门,人、船已乏,桨棹俱停,任由惯性,徐徐滑行,在水道上犁一道清晰的水痕。
盘门在苏州城西南处,古运河之畔。入盘门,当然是入水城门。对范成大来说,入盘门就是回到江南,回到故乡,闻到熟稔湿润的泥土植物气息。
入盘门,亦有牙齿咬断菜根,倦鸟归林的情境。它是一次漫长驿旅的结束,收缰提绳。一条船,渐渐消失在姑苏繁花深柳之中。
那时的盘门,也许桨声欸乃,高高的青砖城墙攀着爬山虎,或者其他什么藤蔓植物。范成大远远地站在船头,看到盘门,他表面上平静,其实内心已经柔软。
对范成大而言,那一年的吴船之旅是一只梨子的生长过程。船离开时,岸边开着漫天梨花;抵达时,那头梨花已结出大梨子。我所想到的《吴船录》,不是这三个字的收尾,或许是作者听到亲切软语,细数吴地熟悉而风雅的地方。这些,范成大都无暇顾及,他在船上远远地望见一座城,入城便是心安。
人生是一场归途,做官的解甲归田,中年渐渐归入老境,热闹的归于宁静,美貌归于平实……所以,老范以日记的方式,笔触所至,讲述他的吴船,记述他所看到的风物,也记一路上的艰辛。对船已进入吴地,文字反而极简,不写岸上挑担人影,也不说内心如何开心,开心得像电影镜头中那样,立在船上激动呐喊,喜极而泣。当船过了一架桥,又过一架桥,城与人近在咫尺,“入盘门”三字只是不动声色,一脚跨进吴地。
其实,对现代人来说,《吴船录》是一次时光奢侈的旅行,这里面不光有从前慢,还有神态的悠闲,旅途上虽苦一点、累一点,过程冗长,但路上有景可赏,有友可访,有文章可写,说走就走,想停就停,比较从属于个人内心。
我生活的小城以前也有水城门。北水关、南水关分别是这座城的两道水门。船自城外可进入城中河道,船过之处,两岸街景夹岸,人声攘攘。船既入城,可以驻泊歇息。船出城,如一只鸭子游向一片大水,烟波澄碧。
“入盘门”,一条船滑入城中,将一个人揽入怀中,同时也将一本书收了结尾。作者已弃舟登岸,寻一家小餐馆沽酒喝。